三間紅磚瓦房前,奶奶倚墻曬著太陽的樣子,我從園門進來的時候,經??吹竭@一幕。每每看到了,就感覺真的到家了。如果沒有那雙蹣跚如畫花的小腳在房前屋后走著,心里頓覺丟失了什么,于是,找遍家里各個角落,包括茅樓(廁所)。
奶奶,身著半身斜襟青衫,青褲,褲腿挽成錐型,每天起床后,坐在葦席火炕上,把一卷青腿帶一圈一圈地繞在小腿上纏緊,將尾部的細碎線繩掖在纏好的腿帶里。那時候,我站在木炕沿邊上,眼睛跟著奶奶的手勢,不停旋轉,最后才去洗臉梳頭。
從記事開始,奶奶的小腳總是穿著白布襪子黑布鞋,雖然每天跟她睡在一鋪大炕上,她的腳是什么樣,我很難看到。我總是央求奶奶要看看,她笑著搪塞我或者不理睬我,我感覺到奶奶當時很害羞了。
一天下午,我回家照樣先找奶奶。廚房前后門敞開著,穿堂風把珠子門簾掀得嘩嘩直響,我趴窗戶看西屋沒人,便趴東??焕锝莾海棠陶龑χ皯粜蘩硭男∧_。我屏住呼吸把自己掩好。她很吃力地剪著腳指甲。她的腳趾除了大腳趾稍直外,其余的腳趾一個依賴一個地,象秋后倒下的園邊的籬笆杖子,大腳趾便成了其余腳趾撐門戶的掌門。,那些腳趾各個都象睡熟了被拍扁的蒜瓣兒似的,沒有生氣。每天奶奶用她的腳板走路,把這些腳趾踩在下面,我猜不出她該有多痛苦。所以,我把自己腳用布纏了起來,狠狠地勒緊,穿著奶奶的鞋子,學著她,只走幾步,腳趾們就強烈反抗了。
奶奶少言寡語,家里大事小情從不參言,只是在晚上睡覺前,總是念叨糧倉板門關了沒有,園門屋門插好沒有,天天如此,直到我們厭煩才停下來。正因為她少言寡語,我從來沒有聽她講古。關于“九頭鳥”“竇娥冤”之類故事都是從鄰居小腳老太那里聽來的。鄰居老太每次來串門兒,我都纏著她講,奶奶在一邊一聲不吭地聽著,不象我不停地追問,也不象我跟著唏噓慨嘆,她總是一個表情,看不到奶奶大喜大悲。她身體沒有一點毛病。母親跟父親聊天,母親說奶奶經常“發呆”。父親反駁說,她原來是精明強干的女人,經歷太多了,受打擊太大。奶奶都經歷了什么,我不清楚,她跟別的老太不一樣我卻感覺到了。村里經常來踩高蹺唱戲的,奶奶知道了就蹣跚著腳步,一路小跑地顛兒去。擠不上去,就靠著誰家的大墻聽戲,回來的時候也不評價。有時候,隨便到誰家里串門兒,坐在人家的火炕邊,聽嘮嗑,聽一會就悄悄離開了,不管跟人家是否熟悉,從不道別。鄉親們都知道奶奶這個習慣,對她都很親熱。
奶奶有一個小棉紗布包,里面裝著針線、布腳,爽干的肥皂一塊,還有一張紙。哥哥說這張紙是烈屬證書,可是我和哥哥不知道這烈屬是什么,就是覺得光榮。烈屬證書,由國務院頒發的,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奶奶經常打開那個小布包,一言不語,我跟著看著。奶奶的布包沒有母親的那個好,母親的布包大,裝著五顏六色的布條,疊放整整齊齊,母親的針線活比奶奶的好多了,經常聽母親說奶奶粗針大線的,我看了也的確這樣。奶奶衲的鞋底,邊緣總是里出外緊,母親稱“呲牙”,奶奶不反駁也不生氣。母親看不慣奶奶所做的家務活兒,嫌奶奶煮飯經常煮糊,她一言不發,依舊干她的活,干的最多。家里用稻草打草袋子,搞副業換零花錢,奶奶的功勞最大,起早貪黑,從不偷懶,毫無怨言。父親經常說奶奶干活快,在他小時候,奶奶每天手編兩菱葦席,維持一家生計。
秋風橫掃落葉,村北的小楊樹林里落葉鋪滿陰濕的林地。奶奶每天拿著一把掃帚和一條麻袋,蹣跚地走著,走兩步退一步,將黃黃的葉子裝滿麻袋后,扛著回家了。經常,她在前面蹣跚著,走兩步退一步,我跟在后面,也走兩步退一步。被奶奶發現后,她“撲哧”地笑了,我就順勢接下奶奶的麻袋,從地上拖著走。遠遠地走在秋風里的奶奶象一株瘦瘦的麥苗,隨風而無聲無息搖擺著。
我常想,奶奶的過去是什么樣呢?問她,她什么都不說,或者說不出來,只從父親那兒得知奶奶是大家閨秀,是一個擁有大片葦場的地主女兒。奶奶閨房的地下埋著整壇子金銀財寶。那些金銀財寶都到哪里去了呢?以至后來,奶奶跟了爺爺過著半輩子貧窮的日子,這些斷續的記憶我無論如何拼湊不起來。
每逢過年,大隊派人送給奶奶一個紅紙包,里面裝20元錢,跟門楣上的那張紅色烈屬牌子一樣,讓我們全家感到光榮。到底什么是光榮,我不清楚,反正是好事兒。鄰居家沒有烈屬光榮的牌子,全村僅僅幾家有。這種光榮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夜晚,全家睡在一鋪大炕上,父親提及我未曾見過面的大伯父和二伯父,連母親都沒有見過面的,他們在村子里很有名氣,膽子大,都是做大事情的人。康德八年,發大水,全家逃荒到內蒙昭烏達盟,又因為小日本搞“防疫”(村里凡是患病的村民,不管輕重,一律打止血針活埋),全家老少慘死三口人。大伯父正在外地做鴉片買賣賺了一些錢,便把全家剩下的幾口人連夜帶走,回到遼南。后來大伯父二伯父當了兵,在錦州戰役中犧牲,回來的人告訴父親,親眼看見他們是被國民黨炮彈炸死的,連完整的尸體都沒有找到。
那張紙是大伯父二伯父用生命換來的,我知道我們家為什么光榮了。奶奶經常翻弄她那棉布包,展開那張紙,撫摸著,不言不語,她一定在想著心酸往事…… 奶奶雖然很少說話,她喜歡做的事情無論誰阻攔都沒有用。有幾年,公社每到年關沒有準時發放撫恤金,奶奶執意要去催,父母再三阻止,可是轉眼間,奶奶人沒了影兒,過一會就要了回來。幾乎不說話的奶奶都跟人家說了什么怎么說的,家人不清楚。奶奶的倔強,使我想起,在她過生日的時候,家里唯一一只母雞下的蛋,母親攢了幾天了,專門留給奶奶過生日吃。奶奶總是趁大家不備,將雞蛋揣到斜大襟的衣袋里,過后,把雞蛋分給我和哥哥。
奶奶平時身體清瘦沒病。在家里多災多難的時刻,父母忙于得了急性骨髓炎的妹妹到處求治。我放假回家,看見從不著急上火的奶奶,眼睛里布滿紅絲,倚墻張望村子路口。家里三間房只有她一個人留守,就是那幾天,她突然摔倒在墻角下,從此癱瘓不起。
八三年八十五歲的奶奶,因突發腦溢血,悄悄地離開了我們。我從學校趕回來的時候,奶奶躺在棺材里,臉色白皙,且有紅潤,慈祥而可親,我當時只以為奶奶睡著了,當棺材被抬走的那刻,跟在隊伍后面的我突然大哭起來。
這位經過兩個世紀風雨的老人,是當時村子里僅有的幾個小腳老太之一的人,讓我眷戀不舍……沒有她,那三間紅磚房子象塌了一半,我的家也缺少了一半。后來,幾年的光景,回到村子里,再也尋不到蹣跚走路的老太們了,再也看不見依墻曬著太陽慈祥可親的小腳奶奶了,我仿佛送別了一個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