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口之窗“我要分享”)記憶中的營口五臺寺
文/李同雁
我家的老宅坐落在營口市西部的五臺子街,在我家南面不足五百米處有座寺院——五臺寺。這座寺院在我十五歲那年,因那特殊年代的一場紅色風暴而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空空蕩蕩的寺廟和那唯一的張姓老和尚,那時我們都是去掉了姓氏叫他老和尚。不管別人是怎樣想的,反正這廟曾經留給了我許多快樂和美好的回憶,那時,我也時常盼著有一天能為那些神仙們重塑金身。十年后,那“隆隆”的推土機的聲響,讓我的這個愿望最終化成了泡影,這里已經建起了一幢幢樓房,至此,這曾經香火旺盛的寺廟,在五臺子這個版圖上徹底的消失了,這件事也成了我很長時間的一個心痛,久而久之,在我心中變成了一段不滅的故事……
孩提時期,五臺子廟在我眼里雖然很熟悉,但對它的認識往往是初淺的。由于老和尚和我爺爺年齡相仿,爺爺愛聽評書,而老和尚又有說書的特長,很快他們成了摯交,老和尚也就經常成了爺爺家里的座上賓。我最早聽到的“白眉大俠”“七俠五義”“楊家將”等就是從大和尚那聽到的。我記得每次說書時,大和尚好像變了個人,平時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一下變得每塊肌肉都散發著生動的表情,平時一貫的慈眉善目,有時隨著書中的情節時而也會變得或橫眉立目,或充滿了殺氣,那時,已是七十出頭的大和尚看起來氣力充足,精神十分飽滿,顯然身體十分健朗。這時,爺爺顯然對大和尚的表現十分滿意,總是沏上最好的茶以示犒賞。這時的大和尚也顯得很高興,經常在不經意中講了些有關這廟的事情。
我就是在大和尚的不經意中,對這廟的情況逐步有了清晰的感念。據說,這座廟始建于一八七七年的清光緒三年,占地兩千平方米。當時這座廟取名為“瘟神廟”,由于該名不雅沒有得以流傳。這座廟由于是以供奉各個行業鼻祖為主,所以后來被稱作“祖師廟”,到了一九四三年正式被命名為“五臺寺。”當年的張萬發后來法名為釋光國,于三一年成了這里的住持,也就是我們后來叫著的的這個老和尚,整整在這廟里孤身一人度過了四十多個春秋。
我記得很清晰,當年寺廟的門樓正中,一塊黑色的匾額上書寫著醒目的“五臺寺”三個金燦燦的大字。一進門,便有鐘鼓樓分別立在門的兩側,院內正殿、和東西兩殿,自然形成了一個規范的四合院。這院里的花木似乎也有些別致,無論春、夏、秋、冬,它都沒有別處那些園林中那樣的艷麗,它更多的是以清馨淡雅為主色調。在白雪紛飛的冬季里,那躲在灌木叢中幾株不顯眼的臘梅,開始在枝頭上偷偷的吐出了點點串串的紫色的花朵,那花朵散發出的淡淡的苦香味,些許給這寂靜的庭院增加了幾分生機;即使到了春天和夏季,這里看到的也只是黃色的報春花,花香四溢的桂花,和那潔白無瑕的槐樹花,還有那爬滿籬笆的紫色的喇叭花、馬蓮花,到了秋季你看到的也不過是白的,或黃的菊花而已。也許,只有這樣的花色和這花特有的味道,才能與這古香古色的寺院更為搭配吧。
那時老人們說,這廟雖說不大,可它竟能稱作全神廟,這里供奉的神位達三百六十四位,是營口市寺廟中最全的。正殿里供奉著釋迦牟尼、觀音菩薩等,東偏殿供奉祖師爺木匠魯班、和鞋匠孫臏等,西偏殿供奉城隍爺、城隍奶奶、判官小鬼、牛頭、馬面等。那時,我們時常很好奇的來到這里,看著這五顏六色的泥像,尤其看到那些青面獠牙的判官小鬼們,在那忽閃忽閃的燭光下變得可怕極了,再加上長輩們在故事里對這些人物的渲染,我們時常在夢中被驚出一身冷汗,可越是這樣越覺得這里神秘,所以還是經常往這里跑。
漸漸的,我們對大和尚的了解也就多了些。我有時也納悶,他只是一個人在廟里,在沒有任何人監督和限制的情況下,竟能如此守住清貧和自覺的遵守著那常人難以忍受的清規戒律。那時我們看到他,每天很早起來撞鐘,認真的打掃院落、大殿的衛生,然后安靜的坐在佛祖前不停的念佛,我們還好奇的多次看他吃齋飯,幾乎總是玉米餅,玉米面稀粥,豆腐,和自己園里的青菜,偶爾的吃幾粒花生米和木耳,那就感到是過年一樣。有時我們指著功德箱里的一堆錢對他說:“那么多錢你干啥不吃些好的呢?”他只是笑了說:“我的生活費是有固定標準的,多一分也不能動,至于那些錢是好心人為修廟宇捐的善款是萬萬動不得的,傻孩子,人千萬不要有貪欲啊!”那時聽了這些話我心中還暗暗思量,到底是誰傻呀,放著錢都不會花,后來大了些才知道了其中的道理是何等的深刻!
到了“五一”前后,我們到廟上去的時間就大有名堂了。其實大和尚絕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他同樣是一個愿意交友的一個普通的人,所以,他晚飯后習慣到好友家走走。我們恰恰選在大和尚不在家的時候,踏著夕陽的余輝到廟上走一走。我發現,傍晚的五臺寺是最美的,那古香古色的廟宇,被門外兩旁的碩大的古松和菩提樹半遮半掩著,連那殿脊都變得隱隱約約的,這一切,在晚霞的襯映下,變得若明若暗,或深綠或玫瑰紅色,一下子,給這座廟宇賦予了更加撲朔迷離的神秘感。實實在在的說,那時的我們還沒有體味出這樣的意境,其實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到這掏鳥窩的,因為這時正是麻雀繁殖的高峰期,而這無數的瓦片下,就成了麻雀繁衍的首選之地。
門上的大鎖告訴我們,翻墻是我們進到院里的唯一辦法。這圍墻雖高,但經過近百年的風化,青磚上已形成一塊塊凸凹不平的狀態,正好成了我們翻墻的梯子,不需費多大力氣,我們幾個小伙伴就翻墻來到了院中。要掏著鳥窩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需要我們三個人搭成羅漢人梯才能摸到屋檐的瓦片。此時,我們會小心翼翼的揭開瓦片,這時,那毛絨絨的麻雀雛就呈現在了我們眼前,我們會立刻把這張著大嘴的雛鳥放在帽兜里然后下來,有時覺的一窩不夠又在接著掏,有時竟忘了時間,往往被大和尚抓個正著。當他遇到我們都在地下時,他會氣憤的大叫一聲,態度表現的十分嚴厲,當他發現我們正搭著人梯掏鳥窩時,他的態度視乎好得多了,每當這個時候,他會輕輕的湊過來說:“別急,別急,慢慢下,其實那時我們雖然小也懂得,那大和尚是怕我們突然受到驚嚇從高處掉下來摔傷了。大和尚為此事曾幾次抓住了我們,這時,他并沒有表現出十分惱怒,相反,他會在園子里摘幾根黃瓜或西紅柿之類讓我們品嘗。但有一點是絕對不行的——那就是麻雀雛一只都不能帶走,否則你是不能離開這里的。他的理由就是,麻雀也是一條生命,所以他是一定要保護的。我們也發現,在他的幾個大殿里,光燕窩就有一百多個,所以,每天燕子留下的糞便到處都是,他每天不厭其煩的為它們打掃糞便,有時,有的燕雛不小心落到地下摔傷,他都會醫治后再送回窩里。也許是他對這些精靈倍加呵護的原因,他的院子里比哪都熱鬧,每天,這里都傳出了那不斷的“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也許是這聲音能帶走一些這里特有的單調、枯燥、和寂寞吧。
可能是那個年代生活的單調,或許是出于幼稚,有時心里想往的樂趣竟如此離奇,那時甚至盼著鄰居哪位老人病故,因為這時能看到熱鬧。按著這里的習俗,人死了要到閻王爺那里報到,這樣才能早日托生,那時五臺寺剛好供奉閻王爺、判官、小鬼等神像,所以,這里凡是死人就得到廟里報到,這里稱作報廟。就這報廟,真的成了這里當時的一道風景線。孝子孝女們,在吹鼓手的引領下,排著長長的隊伍直奔寺廟,一路上,吹鼓手鼓鼓的兩個腮,吹著叫不出名的樂曲,死者家屬根據他們的表現發給他們賞錢,所以他們吹得都十分賣力氣。排在最前面的一般是死者最直近的長子長孫,所以,伴著悲傷的嗩吶聲,他們哭的最傷心,往往是淚流滿面,悲疼欲絕,再往后排的人雖然沒有那么親近,但一般都是年長一些的,總要顧及點面子,所以,你可以聽到他們的哭喊聲,但無論如何是很難看到他們眼淚的。再往后排,一般是遠枝的親戚和一些晚輩的孩子們,這些人給人的感覺這里的事似乎與他們毫無關系。年齡大一些的在交頭接耳胡亂聊著什么,那些孩子們好像過節一樣的高興,覺得自己的一身孝服都格外的好玩,他們會時而發出陣陣笑聲。到了廟里,這些人一律跪在神像前,等著大和尚嘴里不停的說著大家都聽不清更聽不懂的話,最后,家屬們隨著那三聲木魚聲三叩首,這報廟就算完成了,這時,家屬們會給廟里留下一些善款以表誠心和謝意。此時看熱鬧的孩子們或自行散去或跟著吹鼓手又返回原地。
其實要說真正的有趣還屬這里的廟會。五臺寺的廟會恰好是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天。那時我記得,每逢廟會的前一天晚上,我都會告訴母親早晨一定早些叫我,因為我要在早晨去看大和尚撞鐘。那天早晨,還沒等母親叫我,我朦朧中聞到了那濃濃的煮粽子的香味,于是我“骨碌”一下爬了起來,匆匆忙忙吃了兩個粽子,然后把分到的兩個紅皮雞蛋揣在衣兜兒里,拔腿就奔寺廟而去,到那,剛好趕上大和尚正在往鐘樓走,這天的大和尚特意換上了新的和尚服,胡須和頭好像都是剛剛刮過的,顯得一下干凈了許多也年輕了許多,精神狀態也好了許多。“當當當——”那清脆悅耳的鐘聲終于響起來了,這莊嚴的聲音,在這片貧瘠的土地的上空久久回蕩著,似乎在為人民祈福,也在為人民驅除惡魔趕走陰霾。此時的大和尚好像剛剛完成了一項使命,他有些釋懷的露出了微笑,這笑容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的慈祥……
此刻,人們好像聽到了這鐘聲的呼喚一樣,這院內院外一下涌滿了人,進廟祈拜的人絡繹不絕,那門外,和廟外,以及大水塘周圍都擺滿了攤擠滿了人,尤其那賣藝的攤子被圍的水泄不通,據說是名震東北三省的武術大師黃英來此。我拼命的擠到了內圈,只見地上擺滿了十八般兵器。黃大師先是給大家表演了一套拳,獲得了大家一片叫好聲,接著他又練起了金槍刺喉等硬氣功。后來他干脆脫光上衣,然后運足了氣,找一個壯小伙使勁咬他胳膊上的肌肉,只咬的壯小伙連連高喊:“硌死我了!”因為要看的地方實在太多了,我只好戀戀不舍的離開了這里向其它地方走去。那賣糖葫蘆的和賣櫻桃的此起彼伏的在我耳邊叫喊著,喊得我嘴里直冒酸水,那些賣玩具的攤位更是讓人眼花繚亂,什么風車,面人。糖人,還有木槍,木刀,木紅纓槍……我看著什么都喜歡,因為囊中羞澀,最后我只能選了一支木制的紅纓槍。此時,我聞到了一股燒雞和醬驢肉的香味撲鼻而來,這可是我最愛吃的呀!只饞得我直流口水,當時我想,哪怕兜里有五毛錢我的這個偉大的愿望就會滿足的,可那時到哪去弄這五毛錢吶。我突然想到兜兒里的兩個雞蛋,急忙把它們消滅了,。此時,又覺得口渴,摸摸褲兜兒還就剩三分錢了,剛好夠買一瓶汽水的,記得那時的汽水瓶里有個玻璃球,一喝汽水的時候就會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覺得特別好玩……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剛剛跨入人生第十五個年頭的時候,也就是文革的第二年,這場風暴竟波及到了這快清凈之地,讓我與那寺廟的緣分就此畫上了一個句號,那廟會也隨之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一群紅衛兵闖進了這個寺廟,他們不分青紅皂白,硬說大和尚是當地宣傳迷信思想的總頭子,連他說評書的事也成了罪狀。接連幾天,紅衛兵以老封建老迷信的罪名,給老和尚戴著牌子連續批斗,他們還把佛像用繩子一個個拖著,統統扔到了廟門前的大水塘里,有的大的佛像用繩子拖不動就統統用鐵錘敲碎。他們還懷疑大和尚這么多年搜刮民脂民膏,一定會有很多浮財藏在哪里,先是在墻上打洞搜尋,后來干脆把大和尚寢室的炕也扒了搜尋,折騰了幾天后,紅衛兵自覺沒趣,只好退去了。
此時的廟,似乎剛剛經過了一場慘烈的戰爭,里里外外一片狼藉,望著這慘不忍睹的情景,大和尚欲哭無淚。尤其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一下沒了熱炕,晚上他只能睡在臨時搭設的冰冷的木板床上,卷曲著身子,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渾身都在發抖。其實,他更冷的是心啊!這里再也沒有了那香火繚繞的景象了,從此,大和尚每個月靠著政府補助的八元錢開始了新的生活。這里沒有了鐘聲,沒有了佛像。其實,在此之前,大和尚一直沒有感到過孤獨,因為往日他一直有佛在陪著他,如今,他已經失去了這些精神寄托,他沒有了精神支柱。一直淡定的大和尚,此時也把無助、失落、蒼涼,寫在了自己的臉上,他也習慣于緊鎖著眉頭,偶爾,也會有幾滴痛苦的淚滴從那布滿滄桑的臉上滑落。從此,他把自己死死的關在了空空的寺院里,用虔誠守著那份孤獨和那心中的清規戒律,同時,他還用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守著紅衛兵留給他的清規戒律——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這是紅衛兵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這竟成了束縛他的一道殘酷的魔咒。從那時起,人們只能在他出來買糧、買菜時偶爾看到他匆忙的身影,那情形竟像一尊毫無表情的雕像。大家很難想象,在那饑寒交迫中,他是如何走過這最后最艱難的六年的,他圓寂于七三年冬,享年八十六歲。
他的尸體是在那個冬季最冷的日子里,他侄兒——這是他唯一的親人,在他的被窩里發現的,發現他時,大約是大和尚死后一周左右。這應該感謝上蒼的恩賜,給了他死后的最后的一點尊嚴,讓他在寒冷的冬天故去,使他的尸體沒有腐爛而得以保全。
據說大和尚的喪事是他侄兒一家四口人草草操辦的,沒有一個外人參加。后來一些好心人遺憾的說:“大和尚那些摯交大都早他而去了,不然一定會有多一些人送他最后一程的。
我至今也覺得這個理由似乎太牽強了,到底該怎么說呢?其實我也一直在想……
供稿作者:李同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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