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口之窗“營口故事”)長龍山的述說
文/李同雁
在遼南熊岳城,有一個國內外享有盛名的望兒山,與這座山相毗鄰的還有一座山叫長龍山。此山既無陡峭之險,又無秀麗之美,只是因為在那瘋狂的時代,這里曾經是當年改造那些所謂的“走資派”和“臭老九”的集中營,因此被蒙上了神秘的面紗,讓更多的人知道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長龍山。我也是因為當年插隊的知青點與這長龍山相鄰,后來偶爾的機會有了與這里幾次親密的接觸,才讓我更深層次地了解了那里,那時的記憶應該是刻骨銘心的。
我是在七一年一個白雪皚皚的季節里,可謂少小離家——插隊在了望兒山腳下。那是第二年的春天,縣里在長龍山的“五七干校”辦了一個“批林批孔”學習班。當時我的一個最好的朋友——知青點點長大林被派往干校參加學習。三天后的一個晚上,大林回到知青點偷偷地告訴我:“哥們,到那總算吃了幾頓飽飯,可我忘不了你呀,那里有些老干部飯量小,他們主動把飯票送給我們,這三天我已經給你攢了一斤了,明天中午,你一定一個人秘密地過去找我,多一個人我也管不起。”說完他偷偷地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幾乎一夜沒合眼,覺得夜怎么這么長啊!的確,每天高粱米飯咸菜條的苦日子實在是難熬。那時能吃上一頓像樣的飽飯真是一件天大的難事啊!第二天,大林還在上課我就趕到了那里。當他下課得知我早就到了的時候,他一直指著我的鼻尖笑個不停,我很清楚,他一定笑我沒有出息。
終于到了中午,我一進食堂就聞到了和知青點不一樣的味道,我一下聞到了帶有葷腥味道的香氣,也可能是條件反射,口水一下流到了嘴邊,我急忙用手極力地遮擋著。吃飯的人很有秩序地流動著,我感覺周圍人的舉止都那么的端莊且彬彬有禮。只是面部的表情有些嚴肅,很少有人主動搭訕。
這時,大林在打飯口叫我過去,他示意我端著那裝著五個饅頭的盤子和一碗白菜豆腐。坐下后,我以最大的耐力,故意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把戲,以此讓人感覺自己斯文些。我看著這饅頭,雖然是玉米面和白面夾雜一起做的,但我已是十分滿足了,再看那大豆腐白菜,湯的上面明顯的飄著油珠,不然也不會那么香味撲鼻。此時,我偷看著別人,其實誰又在乎我在做什么呢?我也為我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終于在一陣狼吞虎咽中完成了任務,結果是后來居上,我后吃的比大林還多兩個饅頭,反而比他先吃完了。就在我咽下最后一口饅頭時感覺有些后悔,為什么這么好吃的東西不能慢慢的品嘗一下呢?
“這么快呀,吃飽了沒有?”大林邊吃邊問我。
“嗯……還行吧。”我隨意地冒出了這句話。其實真的沒吃飽。
“哥們,那是一斤饅頭啊!”大林好像聽出了我話的意思,從兜里又撕下兩張和先前不一樣顏色的飯票向打飯口走去。
這時我明明聽到旁邊人在說:“大林今天透支了,把明天的票都用上了。”可不知道那時我竟那么自私,眼看大林去了還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甚至又毫無客氣地獨吃了大林買的兩個饅頭。
那天吃過飯走出食堂時,大林還特意指著我前面的一位中年男人說:“你今天吃的飯票就是他送的。這人原來是市里某局的局長,‘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通過幾次接觸,我覺得這個人挺好,說話有水平,為人謙和。”
我們走著聊著,突然我看到路旁有一位三十開外的男子,他面容白皙略顯清瘦,鼻子上架著高度近視鏡,一看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形象。他蹲在路旁,用那樹枝在地上不停地寫著,仿佛有永遠寫不完的字,他嘴里還不時地喊出一句永遠不變的話:“騙子,都是大騙子!”
這時大林和我講起了有關這個人的情況:他此前是哈工大的一個高材生,后來到我市一家大型企業工作,很快被任命為廠長。正當他事業有成,并與該廠的一個廠花大婚在即的時候,他被定為該廠頭號走資派而送往“五七干校”學習。那海誓山盟的婚姻,只經過了不到半年的考驗,他心愛的人成了那位以造反起家的革委會主任的新娘。那天,他聽到了這個消息后,整整一天一夜坐在后山一言不發。當大家把他找回來的時候,他從此只會說那一句話:騙子,都是大騙子!再就是不停地在地上用樹枝劃拉字。大家都說他得了精神病,可干校的領導們卻冷冷地說:“是不是精神病要等再觀察一段再說。”
幾天后,我再次來到“五七干校”的時候,這里發生的一件事更讓我大吃一驚。那天大林心情沉重地告訴了這件事的經過:就在前一天,那個給過我們飯票的老局長走了,他就死在了自己的床上。直到早晨起床時,與他并排而睡的同志發現他趴在炕上有些異常,一扒拉覺得身體硬邦邦的,這才報了案,經尸體檢驗,本人是用掌鞋的鋼針刺在心臟上,屬自殺身亡。
那天只有大林一個人走進了現場,老局長的那些同事們,一個個站在離現場較遠的地方,他們似乎表現的很麻木,在他們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任何悲傷,只是一個個嚴肅的像一尊尊雕像。那天,大林親眼看到了老局長留下的那份遺書:
“親愛的黨組織:
我的自殺絲毫沒有叛黨的動機,我永遠熱愛著我們的黨。只是我那本來破碎的家,最近又有新的變故,曾經和我生死與共三十多年的老伴竟然提出和我離婚并斷絕一切關系。本來前兩年我的一兒一女為了自己前途已經和我斷絕了父子關系,那一次的打擊已經夠沉重的了,只是因為當時老伴還一直不離不棄,才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如今,老伴也棄我而去,讓我一下成了眾叛親離的孤家寡人,這讓我活著的最后一點勇氣也沒有了,我真的很無助,我徹底的崩潰了……”
聽著大林的講述,我心里覺得酸酸的,因為我已親身體會到了他的善良。而那時也覺得僅僅用善良兩個字來解釋老局長的一生實在有些簡單化了。而今天就好解釋了——他其實是用死來對那個時代的抗爭,這就應該在善良二字后再加上偉大二字了!
后來又經歷了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一天,大林約我去他那里。原來他又結識了營口體校的幾個新朋友。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因為這些小伙子下放在和“五七干校”共一個院子的種畜場,所以大林和他們碰到一起時,一提起話來又都是同鄉,彼此相處更加親近。那天幾個小伙子通過朋友關系在療養院弄了一條解剖用過的狗,自然是請我們吃狗肉了。當狗肉燒好端上桌的時候,我沒聞到狗肉的香味,卻聞到了醫院里常常散發的“福爾馬林”的味道。看我有些發愣,一個小伙子急忙解釋說:“醫院解剖用的,當然要用藥水泡了,不過沒有毒的。”他首先把一塊狗肉放進了嘴里。我也跟著吃了起來,但總覺得不大對勁,偶爾還有反胃的感覺,因為我腦子里總是閃現著那藥水似乎曾經泡過死人。
通過接觸,我才知道,幾個小伙子原來都是市體校的乒乓球隊員,正值青春年華事業上升的時期,有的剛剛取得省里比賽亞軍的好成績。他們當中隊員有的被省隊教練看好,正準備調到省乒乓球隊的時候,一下在全國掀起了上山下鄉的高潮,他們也沒幸免,隨著下鄉大軍,來到了種畜場。由一個個很有希望的乒乓球精英,一夜之間變成了“弼馬溫。”業余時間,他們只能在門板搭起的所謂乒乓球臺上打幾下。與此同時,他們的世界乒乓球冠軍夢像泡影一樣灰飛煙滅了。那時,小哥幾個也只能用一雙迷茫的眼睛望著天空,望著家鄉,最終只能無奈地搖著頭……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去年春天,我故地重游,來到了闊別四十年的長龍山,這里沒有了當年的各路大軍,只有幾輛拖拉機在山下那片地里來回穿梭著。我靜靜地望著眼前那長龍山,突然感覺整個山壁都變成了一塊塊巨大的石碑,那石碑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字,在字的縫隙間似乎都留有血和淚水劃過的痕跡……
文章作者:李同雁,營口之窗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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