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口之窗“營口故事”）海叔

初識海叔是我三十八年前在劉公島當水兵的時候。那時我當兵還不滿一年，正值初秋時節，我第一次在碼頭執勤。突然，從碼頭底下鉆出個人頭來，當時嚇了我一跳，感覺是遇到海匪了，我立即掏出手槍，喝令他立即上岸，他毫無反抗之意，只是憨憨的咧嘴笑著，很規矩的上了岸。這時我發現他渾身一絲不掛，我好奇的打量著他，只見這人，約四十幾歲的年齡，滿臉絡腮胡和黝黑的臉攪在一起，更顯得奇黑無比，整個身體也是黑的，像個黑泥鰍，他個子中上，渾身腱子肉，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他好像永遠都笑著，牙齒在臉上呈一條線顯得十分潔白……

我們相互打量著，還沒等我發話，他先開口了：“小伙子，新來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新來的？”我有些不服氣。

 “老兵沒有不認識我的。”他顯得有些洋洋自得的樣子。

我一下也有些發懵，這軍碼頭一向不許老百姓近前，難道對他有什么特殊嗎？

正在這時，中隊長前來查崗，他走過來指著那黑家伙說：“不認識吧？這就是海叔，他可是咱部隊的恩人啊！這個碼頭，只有對他是永遠開放的。”

經中隊長一說，我還對海叔有些耳聞，只是只言片語，但此時，我對海叔的看法一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甚至對他從內心產生了敬意。

接著，中隊長給我講起了海叔的一些往事：“還是在你當兵前一年的冬天，新兵小張第一次在這個碼頭值班，那天海風刮得很猛，所以，有不少海帶飄到了碼頭邊，小張覺得好奇，當他走進碼頭邊正準備撈海帶是，不料，一只腳劃空落入海中，海浪一下把他裹入海的深處，那時，小張還是個秤砣，根本不會水，只見他用兩只手在頭頂亂抓一氣，已是命懸一線，此時正好海叔從海邊路過，他見狀，沒顧得脫衣服，幾下就游到了小張跟前，這下糟糕，棉衣棉褲浸上海水，分量一下增加幾十倍的重量，海叔一把抓住了小張，拼命游到了海邊已是精疲力盡，多虧戰友們及時趕到把海叔和小張一起拉上了岸。事后，部隊首長問海叔有什么要求時，他悶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以后能讓我在碼頭周圍撈些海產品就行了。’首長當時就答應他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海叔可立了大功了，有時風大艇靠不上碼頭，經常靠海叔撇纜繩的絕活讓快艇順利靠碼頭的……”中隊長越講越激動，還是海叔攔住了中隊長的話。

那一刻，我對海叔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在我又一次值班的時候，遇到了海叔，這次我主動笑著和他打招呼，他只是憨憨一笑，然后很自然的脫得一絲不掛。他把一個網兜兒，斜跨在肩上，一頭就扎在了水里。我開始小聲的為他讀著秒：“一、二、三、四……”我一直讀到了三百，足有五分鐘過去了，我真的有些擔心起來。正在這時，他突然從水里鉆了出來，同時從嘴里吐出一個長長的水柱，我頓時松了一口氣，那一刻，我感到海叔就是那水中的蛟龍。他見我直瞪瞪的看著他，立刻朝我這里撇過來兩個拳頭大的東西，剛好落在我的腳尖前，一看是兩個大海螺，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海螺。海叔沖著我高喊著：“那是送給你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海叔的豪爽和善良，更感覺他像一個頑皮可愛的大男孩。大約又過了半個小時，他終于上岸了，這時，網兜里已盛滿了收獲。他笑著從網兜兒了里又掏出兩個同樣大的海螺說：“這送東西也有個講究，加這兩個這叫四平八穩。”他說這話時看上去很認真。

這時的他，好像如釋重負，一下變得輕松了許多。他穿好衣服，然后從兜里拿出一個像斯大林一樣的煙斗，裝滿自家產的旱煙點燃。我留意著他的煙斗，似乎飽經著滄桑，煙斗的漆色已經完全脫落，而且中間還用膠布纏著，我當時就在心里作出決定，有機會一定給海叔買個新的煙斗。看著海叔吸第一口煙是那么的香，我已感覺到，那一刻，他似乎忘掉了一切煩惱和疲勞，他是那么的滿足和幸福。

我終于找到了機會和海叔攀談，就是這次的溝通，我進一步了解了海叔，他的水下功夫是十幾年才練成了的絕活，他靠嘴里含著的水不停地倒換，可以換幾口氣，在水下能停留五分鐘，而且身體能貼在海底前行。所以，他靠這個功夫在水下捉到大量的海產品賣掉，以此來維持家庭的生活。海叔還給我講了許多他趕海的趣聞，雖然聽得挺解渴，但總覺得他還有許多秘密沒說透。那天他告訴我要乘著海貨的鮮活就得抓緊時間去賣，聽了這番話，我不好意思再去打擾，只好告辭了。

轉眼一周又過去了，這天又是我在碼頭執勤，海叔好像記住了是我的班，他先我一步來到了碼頭，而且他衣服還沒脫。一見面我就直接問起了他的身世，開始，海叔看上去心情有些沉重，停了一會，他終于開口了：“我父母都是打漁出身，那時父母膝下就我一個孩子，每次父母出海打漁，就把我自己鎖在家里，我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人在家，父母經常很晚才回來，有時我一哭就是一天。一天晚上，很晚了還不見父母回來，我哭鬧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第二天才得知，父母那天打漁回來遇到了強臺風，木船被強臺風掀翻，父母雙雙遇難，一夜間我成了孤兒，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同村的楊奶奶可憐我，把我收留了，從此我把楊奶奶當成親奶奶，我們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在奶奶的照料下，我逐步長大了，八九歲我就可以和伙伴一起趕海賺些錢，幫奶奶共同撐起一個家。因為我在伙伴中長的比較大，大伙都叫我海哥，后來，一些伙伴都陸續結婚生子，我從海哥一下變成了海叔，從此，這海叔代替了我的名字就叫開了。那時，周圍鄰居，沒有一家沒吃到我送的海鮮，我幾乎天天長在了海邊，也就逐步練就了一些海上的本領，一直以來，趕海就成了我真正的職業，我和大海也有了不解之緣。其實，也是大海為媒，才讓我有了我的那一半……”

 “什么？大海還成了媒人？”我好奇的打斷了他的話。

 “這話確實不摻假，一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樣，午休后向海邊走來，遠遠看見一個女人從海邊向海里走去，開始我沒太在意，后來越看越覺得不對勁，眼看著那女人被水淹沒了，兩只手露在外面不停地打著水。不好，有人投海！我腦瓜閃出這個念頭后，不顧一切的向那女人游了過去，我身體剛一接觸那女人，她突然本能的死死用兩個胳膊摟著我的脖子，我當時就感到上不來氣，我極力想掙脫，她反而摟得更緊，無奈，我只好咬緊牙堅持著，把她向岸邊帶，當我把她救上岸的時候，我也是精疲力盡，脖子被她勒出一道明顯的紫色的印記。我一再問她為什么尋短見，她就是不說。當我問她家在哪，準備送她回家時，她放聲大哭。無奈之下，我把她帶到了自己家，奶奶幫她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又給她熬了熱粥，她精神狀態好了許多。這時我又提到送她回家，她又哭得很慘。在我一再追問下。她終于說出了真情。原來她是一名子宮癌患者，當丈夫得知她得了這病后，謊稱出去借錢給她看病，結果一去不返，她是啞巴吃黃連，想告狀，又因為他們沒有登記，婚姻不受法律保護，所以她有一種絕望的感覺，最后她就想到了死。當這個女人跪在地下求我收留她時，我先是有了惻隱之心，然后我認真看了她幾眼竟有了怦然心動的感覺。她看上去挺憔悴，但五官長的倒也俊俏。看著她跪在地下，我急忙扶她起來，我不知哪來的那么大的勇氣，直接沖著她說，留下好啊，留下正好做俺的媳婦。她臉紅到耳根說，只要你不嫌棄，一切由你了。我看了看奶奶，奶奶沖我笑著點了點頭，這樣我撿了個媳婦，很快給她做了手術，一晃十六年了，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說這些話時，海叔一臉的幸福。

讓我預想不到的是，那次長談，竟是我和海叔最后一次見面。幾天后我去了上海執行任務，一去就是半年。當我剛剛回到營房，就有人問我：“知道海叔的事嗎？”我立刻覺得有一種不祥之兆，我當時甚至回避這個話題沒敢再問下去。結果是禍躲不過，指導員鄭重的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了我：“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突然海上刮起了臺風。累了一天的海叔，突然從夢中驚醒，他穿好褲子，披上一件衣服直奔快艇碼頭。此時，一艘剛剛執行完任務準備靠碼頭的快艇，在強烈的臺風作用下，多次靠碼頭沒成功，當大家看到海叔到來時，一下看到了希望，因為以前海叔多次為部隊解決過這樣的難題。海叔腳跟還沒站穩，立即找來纜繩盤好，對準海上的快艇撇去，他企圖用這樣的方法，把快艇用人工拉著靠碼頭，結果幾次都沒有成功，因為這次風太大了，本來打出去很直的纜繩，一下被風掀到了一旁，怎么辦？情況十分緊急，快艇隨時有被臺風掀翻的可能，那樣很可能造成艇毀人亡的結果，風越來越大，已容不得再多想，情急之下，海叔把纜繩一頭拴在碼頭上，另一頭拴在了自己腰上，他義無反顧的跳向大海，一直向那條快艇游去。此時的他，一會被海浪拋起一丈多高，一會又埋進深深的漩渦里，大家都為海叔捏一把汗，他簡直是在拼命啊！終于，海叔以他過人的海上技藝，游到了那條艇，他抓住扶手索，拼命爬上了快艇，正當大家歡呼勝利時，一個巨浪打來，正好打在海叔的身上，他被一下打出去好幾米，腦袋正好撞在了導彈發射架上，頓時血流如注，甲板上被海叔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所有人都失聲痛哭……”

海叔用生命保護了快艇和戰士們的生命安全。他生前曾和妻子說過：“如果有一天我犧牲了，骨灰就撒在碼頭周圍的海里，因為我永遠屬于大海！”部隊首長幫助海叔完成了他的遺愿。骨灰撒海那天，天下著細雨，首長和戰士們都流著傷心的眼淚，據說海嬸那天哭得兩次休克……

我一個人靜靜地面朝大海，望著海叔經常出沒的地方，驀地，我又看到他了，這回他笑的格外燦爛，我迅速從兜里拿出我這次去上海特意給海叔買的他最喜歡的煙斗，我對著海叔出現的方向，把煙斗放在了海里，那煙斗搖晃著身體向海叔一直飄去，恰好在海叔出沒的地方，煙斗慢慢地沉了下去……

（網絡圖片，版權歸原作者）

供稿作者：李同雁，營口之窗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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