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口之窗“我要分享”)朝鮮之月
——記戰地記者孫天元抗美援朝的紅色記憶
讓我們把時鐘撥回到1950年10月19日,新中國成立一周年后的這個重陽節里,中國人民心中對于“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傷感尤為濃烈。因美帝國主義的武力干涉而早已南北兩分的鄰國朝鮮,在同一輪明月的俯瞰之下,已然成為一片戰火彌漫的焦土。侵犯的戰火頻繁襲擊我國邊陲丹東等地,唇若亡,齒將寒。生死攸關之際,在剛剛建國一年的中國土地上,更不知道有多少風華正茂的青年、多少家庭的孩子,毅然離開祖國,背上行囊,開赴朝鮮戰場,為國而戰。
時任東北畫報骨干一線記者的孫天元(藝名田原)就是其中的一員,那一年,他21歲。
“在那之前我在營口采訪,隨后出發去的沈陽,我們要在沈陽集結,然后隨軍開赴鴨綠江,從那里入朝參戰。”在解放戰爭時期就已經成為戰地記者的孫天元沒有想到,這一次離開祖國的疆土奔赴他鄉戰斗,將是怎樣的感受。然而,在他與國家級的作家和來自人民日報、中央電影制片廠(長春電影制片廠)、東北日報、東北畫報的其他骨干成員一同,以中共中央特派隨軍記者團的身份踏上入朝的征途時,無上神圣的榮譽感背后,卻是依然揮之不去的對“此行或將無返”的悵惘。
“瓦罐難免井上碎,將軍難免陣上亡!”中國人民志愿軍副總司令鄧華在入朝前,對即將分娩的妻子表達了自己對軍人使命的忠誠與堅貞。他的這句話,鼓舞了297萬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磅礴士氣與堅強意志,更讓年輕的孫天元感受到了中國軍人的頑強意志與非凡魄力。
“轟炸中、戰斗中,我們很多戰士受傷嚴重,不得不截肢,沒有麻藥,用的就是消過毒的鋼鋸,那種疼痛,常人根本沒法忍,但他們就真的一聲也沒吭,就那么咬牙挺著。時至今日,我還是忘不了看到那個場面之后的感受,他們的疼痛就好像疼在我身上、那鋼鋸就好像鋸在我心上……這種感覺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雖然今年我92歲了,但我生病做手術的時候,因為做的局部麻醉,還是能感覺到疼。那時我在心里告訴自己,疼也忍著!因為你是志愿軍戰士!”一字一頓,孫天元老人的這段話說的字字鏗鏘、深沉且堅定。
“在戰地臨時搭建的醫護場地上,我看見一小堆傷員們被截肢后截下的胳膊、腿,在雪地里堆成一堆兒。由于擔心其被野狗啃食,部隊派專人看管著(這些遺肢),這是對烈士和傷員遺肢最基本的尊重。這一堆(遺肢)里,有被炮彈炸傷的、有被槍彈打傷的、有化膿以后潰爛不堪的,烏黑的、鮮血淋漓的,……”
這是一段孫天元不愿提到的回憶,以至于說到動情處,老人眼眶濕潤了。
“我認為那是我見到的,最令人心靈震顫的一幕。在國內戰場遇到的場面,比起朝鮮戰場來,根本沒法兒相提并論……”孫天元在術后的第二天,就堅持接受記者的采訪,做完透析以后他略顯虛弱,描述著朝鮮戰場慘烈與悲傷。
老人口中提到的“無法相提并論”,是針對戰場上兩軍對陣時的炮火實力和損傷程度而言的。作為一名從吉林聯合高中走出、經東北局甄選而供職于東北畫報、進而被作為中共中央記者團成員而選派到朝鮮前線的戰地記者,孫天元早已不是“初出茅廬”。
“內戰的時候,拍攝相對來說,難度小一些。”孫天元憑借著片段記憶,將國共內戰與抗美援朝的敵我實力以及在戰地拍攝的難度,進行著對比。
“朝鮮戰場與解放戰爭截然不同,首先是“聯合國軍”地毯式的轟炸,布局密集而且毫無規律可言;其次是實力相差懸殊的“不對等”的對戰形勢,更加速了志愿軍戰士們的傷亡。在這樣的形勢下,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拍照就難了,容易被炸死。”孫天元回憶說。
為了減少傷亡,月夜作戰,是志愿軍戰士們的最佳選擇。
提到朝鮮的月夜,讓孫天元終生銘記的絕不僅僅是零下40度難以抵御的冷。朝鮮的月夜那一陣陣炮火的火光猶在昨日,那在照明彈轉瞬即逝的光亮中,艱難爬出低地抓取畫面的自己,猶在眼前。
“過去的相機,不像現在的,它感光時間長,對光線的需求更迫切,沒有光,就什么也拍不到。”孫天元說著,隨手拿起一本硬質的畫冊,遞到我的面前。“這是當時我拍攝的照片,有一些保存下來的,就在這冊子里。當時為了方便拍攝,都給我們戰地記者發放了閃光燈泡,我記得當時我的包里就有那么一包,可是,根本沒有機會派上用場!在朝鮮戰場的黑夜里,別說是閃光燈泡,就連一點點煙頭的火光,都有可能引來敵機。我犧牲了不要緊,我相機里面那些珍貴的資料可不能毀了!那都是他們帝國主義的罪證!”越說越投入,隔著歲月的滄桑,我仿佛看到孫天元的眉宇間,再現出一股少年的英氣。
“沒有光,我們就趁著月色拍攝,皎潔一點的月色都可以,如果要拍攝沖鋒之中的部隊,那么我們就要奔跑在沖鋒隊伍更前面一些。終究是危險。很多時候,戰火太猛,硝煙把月亮都遮住了,我們就匍匐在低處,等待雙方交火時那一瞬間炮彈爆炸或者火力交鋒的時候所迸發出來的一點點亮光,進行瞬間的拍攝。如果遇上敵人發射照明彈,那是最痛苦的時刻,因為那個時候的光線是夜間最好的,確實利于拍攝,可是,那種強光之下,卻也是我們最容易暴露、最容易被擊中的時刻……”。正如孫天元所說,戰地記者的生命,時刻在與橫飛的炮彈、子彈做著殊死的較量。
在志愿軍夜渡清川江突襲敵軍縱深陣地的戰斗中,一架敵軍轟炸機轟然而過,炮彈如雷電般襲來,巨大的熱浪將孫天元掀翻在地,破碎的彈片如同鋒利的刀片,從一塊巨石上崩彈開來,四散迸飛,其中一片彈片瞬間穿透了孫天元的軍裝、一下子就插進了他的大腿,強烈的灼燒感讓他的大腿頓時麻木了。“當時,就是很本能的,一下子就手就把彈片拔出來了,速度很快,但血還是跟著濺出來、肉也一起翻了出來。那彈片燙手,第一眼就能看出溫度很高,燒得藍汪汪的……當時傷口就熟了,根本都還沒來得及覺得疼,就是燒得慌!”這一次負傷,孫天元被志愿軍總政宣傳部通報表揚,而對于受傷后依然涉水強渡清川江的孫天元而言,能夠繼續戰斗是他唯一的心愿。
談到自己的負傷,孫天元并沒有當回事。然而,這一刻他所想到的,卻是與他同在朝鮮戰場奮戰過的戰友——陳現。“這個老兄弟,我很想念他??!”提到這個名字,孫天元的眼中掠過一絲難以描述的悲傷。“是我,把他帶去的朝鮮戰場,可是,我卻沒能把他帶回來……”說完這句話,孫天元的目光游離在桌面反射出的陽光之上,仿佛想從那當中找回些什么。
緩了許久,孫天元才勉強繼續這個話題。“我是在第一次回國送稿子的時候,才帶上陳現的??吹轿一貒透遄樱惉F就一直跟著我,他說懇求我帶他去朝鮮體驗生活。我當時向他說起,我們是拿著相機、攝影機打仗,很危險……”,說話的間隙里,孫天元老人的眼睛里充滿惆悵。“后來他也聽不進去我說的,還是毅然決然地跟我去了朝鮮戰場,說實話,當時我們的心里,就是一門心思地作戰,幾乎就沒有人會認真去想,如果真的犧牲了該怎么辦?!一封家書甚至會隨時帶在身上,保不齊什么時候就犧牲了,這封家書就成了遺書了。”
說到動情處,孫天元的目光依然閃爍著倔強與堅持。“他是在一次轉軍中失蹤的,當時還不知道他失蹤的事,戰事紛亂,我也轉軍去了其他部隊。后來,在第二次回國送稿子的時候,基本上戰地記者都有音信,唯獨他既沒有稿子更沒有音信,這個事引起了報社的注意,我更是特別著急。組織掌握了這個情況后,經過調查發現,陳現曾經從40軍出發轉軍去38軍的時候,有轉軍登記記錄,當時還有一名警衛員陪同,但是38軍卻遲遲未見到陳現及警衛員兩人到營。當時,我們擔心他們是不是被俘了……這種擔心一直延續到戰爭結束,交戰雙方交換俘虜的時候,我還特意關注了俘虜的名單,卻也依然沒有找到他的名字……”
孫天元再一次陷入沉默,再一次良久的停頓之后,他顫抖著說,“他,犧牲了……后來有戰友曾說,他肯定沒有被俘,那一次轉軍遇到了敵軍的掃射,情況十分慘烈,大家都被打散了。”
說到這里,孫天元再度摘下了花鏡,他的老伴見狀走過來,慢慢地撫摸著他的后背,一種無言的安慰,讓我肅然起敬。
陳現的犧牲,讓孫天元更深刻地感受到了失去同胞的刻骨之痛??姑涝寣O天元親身經歷了攝像機鏡頭之下生與死的殘酷,更讓他收獲了中朝人民同仇敵愾的戰斗共情。在機動作戰的援朝戰場上,他與戰友吳少琦合作撰寫的長篇報告文學《阿媽妮的故事》被《東北日報》連續刊載,被東北人民廣播電臺連續播出,將中朝人民的戰地情緣匯聚成同生共死的共同意志,為保家衛國吶喊出最濃的赤子情、最真的愛國心。
一名抗美援朝戰地記者的記憶,經過70年依舊澄明,如云中之月,煙云籠罩隔不斷永生的懷念;一名感性浪漫的文藝文化工作者的愛國心胸,70年后依然赤誠,如蒼穹之眼,千帆盡過擾不亂深邃之心。那些抗美援朝戰場上留下的生死回眸,那些在血肉橫飛中觸目驚心的苦痛烙印,此刻,早已靜靜地躺在了孫天元封存于書柜之中的本本冊冊里,那些曾并肩作戰、朝夕相處的青春伙伴,也已然幻化成為孫天元那一幅幅其貌栩栩然的美術作品中的鮮明形象,音容笑貌宛若重生。時至今日,歲月終于靜好,營口親和源養老中心里,人生再沒有顛沛流離。然而,那一幕幕刻在骨里、扎進肉里、注進血液里的切膚之痛與生離死別,讓孫天元年過九旬的時光更加充滿生命的張力。
“犧牲的戰友們沒有來得及看到的勝利,我替他們看到了,這是幸福的,更是光榮的!我還要繼續幫他們看,做他們的眼睛,看看我們新時代的中國,是多么的強大,看看我們今天的中國,是何等的不容侵犯!”
孫天元斑白的發鬢,猶如皎潔的月光,記錄著那些曾在朝鮮戰場上的月夜與黎明,見證著那些曾在照明彈下命懸一線的生死瞬間。
“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他們要打多久,就打多久!”
“毛主席的這些話,就像強心劑一樣,往我們的心里流。”孫天元老人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閃亮,“這種強心劑能讓人取暖、飽腹、續命!當美國在《停戰協議》上簽字的時候,我感到,中國在國際上真真正正地‘站起來’了!”孫天元言語鏗鏗,擲地有聲。
“朝鮮戰場上的月亮,是中國人的月亮。”這一句中國人民志愿軍與朝鮮人民70年不曾忘記的俗語,從戰火中誕生,在援戰中流傳,在和平中銘記,在流血犧牲中尤為深刻。
繁星滿天志不朽,甘以熱血薦軒轅!
分享作者:海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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